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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狱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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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玉田洋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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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包了一辆商务车,在高速公路开了四个小时,抵达中国内地的一座城市,发生火灾的日资工厂就在市郊。现场有许多警察封锁,包括记者在内任何人不得进入。我看到了丈夫的助理,谎称他在家里落下重要资料,要我火速送来。我混进火灾现场,发现员工宿舍窗户都安着铁栏杆,防止员工晚上离厂。结果大火烧到宿舍,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窗边——还有不少尸体未及清理,烧焦的人体炭一样乌黑,缩成孩子般大小。有的双手伸出栏杆,身体却被烧成了灰烬。从被烧死的尸体脸上,我看到了绝望的表情……

  这是任何一幅真正的地狱变图都无法呈现的场景,任何绘画大师都将黯然失色,包括芥川龙之介笔下的良秀。

  我当场呕吐,在别人发现之前,翻墙逃出工厂。

  九名遇难者?拜托!我亲眼看到的尸体就不止几十具!加上已被运出去的,还有完全被烧成灰的,至少一二百名中国工人,成为了这些铁栏杆的牺牲品!

  我的丈夫熟悉中国市场,尤其善于跟地方官员打交道,他使了许多卑劣手段,花钱买通当地官员,隐瞒了伤亡惨重的真相,真不愧为玉田家精心栽培的继承人。

 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,我不能告发我的丈夫。如果因此与玉田英司离婚,日本的法官会认定我是婚姻过错方,是我背叛了丈夫的家族,出卖他们,导致重大利益损失。何况,玉田家在政界很有影响力,出过多位国会议员,法官的天平也会向他们倾斜——正太的监护权肯定会被判给男方。

  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的儿子,如果失去妈妈该如何活下去?这个孩子说不定会自暴自弃,说不定会意外晒到太阳,然后……

  我只不过再也不跟丈夫睡同一张床了,他也不介意,反正可以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满足。

  一年前,我们回到日本,在太平洋边一家私立医院寻找治疗红斑狼疮的方法。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,洪水汹涌而至,整个医院淹没,只留屋顶还可避难。正太第一个逃上去,我紧跟在他后面。丈夫慢了半步,当海水淹到顶楼,我及时抓住了他的手。英司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,抓着屋檐拼命往上爬,当他即将爬上屋顶,我却松开了抓住他的手。

  我是故意的。

  寒冷的海风吹起我的头发,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很冷漠——这是我的丈夫最后一次看到我的脸,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这种无情的眼神。毫无疑问,他会为我的这种表情而无比恐惧,坠入冰冷刺骨的肮脏海水。

  对不起,开头是我在说谎!

  正太说得没有错,我就是凶手,是我杀了他的爸爸,我的丈夫。

  当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丈夫被洪水吞没,回头却看到六岁儿子的眼睛,他的目光居然跟我一样冷酷。

  在我为他亲眼目睹我杀死了他爸爸而恐惧之前,我先用自己的风衣盖住了他的上半身。正太绝不能在白天暴露在外,即便没有一丝阳光。我宽大的风衣就像帐篷一样,罩着不能见光的孩子。

  我们被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救走以后,我私下里跟正太解释过,说妈妈不是故意要让爸爸掉下去的,而是妈妈不小心失手意外造成的。

  然而,我在向警方以及英司的父母解释时,却从没提到过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,只是说丈夫是直接被洪水卷走的。

  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得出来,他完全不相信我苍白的辩解,他的心里非常清楚——就是妈妈杀死了爸爸!

  可是,正太却从没戳穿过我的谎言,他单独与爷爷奶奶在一起时,也没说起过屋顶上发生的秘密。

  这个孩子很聪明,他知道自己没有了爸爸,更不能再失去妈妈了。

  我欠他的爸爸一条命。这算是什么?复仇?解脱?还是,刹那的冲动?

  就像此刻,世界末日的地下,我与这个叫陶冶的中国男人,疯狂地享受最后的缠绵。

  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玉田英司,他将变成恶鬼永远跟随着我,也许就飘在我的头顶,看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。

  这天夜里,莫星儿被人**了。出于一个女人的同情心,我给她清洗擦拭了身体,但她拒绝更换原来那身白衣。清晨时分,她固执地一个人走了。我对莫星儿也感到了害怕。

  下午,所有的电力供应都中断了,整个商场陷入了无边的黑暗。陶冶陪伴着我们,一起搬到空气相对干净的八楼。我抓着他的手,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死亡的景象。

  入夜——虽然早就不分什么白天黑夜,我们再也不回避,只要等到正太睡着,我就把自己交给陶冶。

  每一次都那么疯狂,那么愉悦,这是我结婚八年来从没有过的经历。

  可惜,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。

  凌晨时分,我用微型手电照着陶冶的身体,我是多么喜欢这个身体啊,能给我带来安全与快乐的身体。我发现他的肩头有块可怕的伤疤,他说是小时候被狗咬伤的,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狗牙的痕迹。

 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,这是一个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灵上都受过伤的男人,或男孩。

  当我沉沉地在黑暗中睡去,不知隔了多久,忽然听到刺耳的声音。

  我立即警觉地跳起来。不知道是几点钟,但是陶冶并不在我身边,就连正太也不见了!我慌忙抓起手电筒冲出去,那个声音就从楼下传来,居然是日语的“救命”!

  “正太!”我也尖叫了一声,飞奔着从逃生通道跑到七楼。天哪,到处都是一团漆黑,正太你在哪里啊?终于,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。循着声音冲过去,在一家大概是卖汽车与飞机模型的店里,手电照出了两个人影。

  下面一个小孩无疑是正太,上面则是一个成年男人,浑身都是灰土碎渣,散发着难闻的恶臭,正掐着正太的脖子!

  我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尖刀——昨晚陶冶给我防身用的,他说这里的动物非常危险,对准那个人的后背刺了下去。

  一刀,两刀,三刀,四刀……

  当鲜血溅满我的双手,他终于被我杀死了,变成一具尸体。

  除了我的丈夫以外,我又杀了第二个人。

  这又算得了什么?我是为了保护儿子,何况在世界末日每个人终将死去,我只是为了让可怜的正太能再多活一会儿而已。

  来不及分辨被我杀死的人是谁,我先把正太从地上抱起来,我不想责怪这孩子到处乱跑,怪只怪自己没有看住他。我连声说着“对不起”,却把死人还残留余温的血,抹到了儿子的脸上。

  这时,楼下传来一阵骇人的枪声——哪来的枪?

  我飞快地把正太抱回到八楼,替他擦去血迹,互相搂抱着蜷缩在角落里。

  十几分钟后,陶冶摇摇晃晃地回来。我问他哪里来的枪声,他却没有回答。

  而我也没有说出刚才杀人的经过。

  整整一天,我们三人都在绝望中等待。偶尔看到几次周旋与丁紫,他们浑身上下装备武器,杀气腾腾地经过楼上。我能确定莫星儿还活着,但她不搭理我们。至于吴教授与罗先生以及他的狗,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

  晚上九点,楼上传来明显的震动!

  我盯着正太的眼睛,就像每次灾祸来临之际,都能感受到他的某种变化!

  难道……我又惊又喜,却又恐惧,吻着陶冶的耳朵说:“如果,能活着逃出去,我就和正太一起跟你生活!”

  他感激地点点头,拉着我和正太的手,一口气冲到了九楼。

  前头还有几个人在跑,我们跟在后面,冲进电影院的散场通道。陶冶径直冲到前面去探路,没想到天花板掉了下来。我用全身护住正太,所有重量压在我身上。

  终于,当我要窒息时,天使来了。

  剩下的事情,你们都知道了——我和正太是第一批被救到地面的幸存者,成为了无数镜头的焦点。

  晚上,睡在隔离病房,我还在想念陶冶,想念在地下的七天七夜里,与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,带给我的每一秒钟的激动,真想现在就紧紧抱着他!

  孤枕难眠……

  第二天,那个叫叶萧的警官来讯问过我,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任何秘密。

  我不想让自己背负杀人的罪孽,更不想让警察知道其他残酷的死亡。

  几个小时前,正太的爷爷奶奶从日本飞来看我们了。他们的出现让我尴尬,我的丈夫还登记在失踪人口名单上,所以在法律上他仍然活着,他们也依旧是我的公公婆婆。我仍然非常有礼貌地接待他们,并且说在地下一切正常,大家都很团结,渡过了难关。

  之后,正太的爷爷激动地说:“正太!你的爸爸没有死!他很快就会回来!”

  刹那间,我的心石化了,却还要伪装出惊喜的笑容!

  公公婆婆告诉我,最近日本警方在一家医院找到一个失去记忆的病人。一年前,人们在海啸退去后的海滩上发现了他。但是他的头部受到重创,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,无法确认他的身份。而且他被发现的地点,距离玉田英司出事时所在的医院相隔遥远。直到几天之前,他的身份终于得到了确认,他们已去看望过他,毫无疑问他就是正太的爸爸。

  正太听到这个消息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继续低头玩爷爷从日本带来的玩具。而我装作极度高兴的样子,简直要滴下眼泪。

  正太的爷爷告诉我:英司正在逐渐康复,但医生也无法断定他何时能恢复记忆,可能需要等待十年,也可能明天就突然全都想起来了。

  公公婆婆离开医院以后,我浑身冰凉地倒在床上——我必须要带着正太回日本,照顾失去记忆可能要疗养一辈子的丈夫。

  我的丈夫一旦恢复记忆,就会想起一年前的医院屋顶上,我松开手让他掉下去的一瞬。

  他知道我是故意的。

  看着儿子苍白如死人的脸,我绝望了——宁愿正太已获救,而我还留在世界末日。

  有句话说得没错:一切都会不同。